94混乱

  人果然是复杂又矛盾的生物。
  曾婳一坐在喧嚣散尽的会议室里,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四个字,脑海里翻来覆去的,竟是这样一个念头。
  她总在剖析——任性、逃避、用最决绝的方式解决问题,那是过去的自己,一个她不甚满意却必须接纳的雏形。
  她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成长了,能勇敢地重建与池衡的关系,能坦然地为过去的错误决定负责,甚至能够咬着牙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去完成一桩沉重的承诺。
  原以为可以冷静地迎接这必然的结局,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般坚韧和果决。
  路爷爷是带着欣慰离去的,这让曾婳一稍感安慰,可这场善意的欺骗,无论初衷如何,都让她无法全然坦荡。
  戏,终于要落幕了。
  可然后呢?如何才能体面地收场,不伤害到任何人?
  她觉得自己像个站在十字路口的胆小鬼,渴望立刻结束这一切,奔向池衡,呼吸自由的空气,可却又恐惧着,这又会引发怎样一场无法收拾的风暴。
  这种进退维谷的挣扎,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难道绕了一大圈,她本质上还是那个遇到巨大压力就想逃避的曾婳一吗?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紧攥的指尖。
  曾婳一猛地回神,侧过头,才发现池衡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会议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灯也熄灭了大半,门不知道被谁体贴地带上了,隔绝了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一。”
  池衡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目光沉静:“我在这里。”
  他总是在这里,无论她是彷徨还是坚定。
  曾婳一鼻尖一酸,颤抖着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带着哽咽的:“……嗯。”
  池衡伸出另一只手,替她理了理脸颊边散落的发丝,轻声问:“现在,需要我抱抱吗?”
  曾婳一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望着他,积聚的水汽彻底模糊了视线。
  池衡不再等待答案,直接将她从椅子上轻轻揽起,拥入怀中。
  曾婳一闭上眼,伸手回抱住池衡,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什么避嫌,什么顾虑,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只需要这个拥抱,需要这份实实在在的支撑,来抵御此刻铺天盖地的茫然。
  池衡轻拍她的背,低声哄着:“我陪着你,天塌不下来。”
  情绪稍缓后,两人都知道此刻不是温存的时候,曾婳一必须立刻赶往医院,此刻已顾不上风险,池衡亲自开车送她。
  一路上,曾婳一没有哭,也没有说话,池衡也沉默着,不再追问什么,也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是默默地开着车。
  偶尔遇到红灯,他会侧头看她一眼,然后继续专注地开车,任由沉默在车厢里流淌,却并不尴尬。
  池衡最终选择停在医院后门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避开了正门和主道路上的人流。
  “我就送你到这儿,”池衡侧过头看她,“进去后别硬撑,照顾好自己,也别让叔叔阿姨太操心。路家那边有任何需要,哪怕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都立刻给我打电话。”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附近等着,不管多久,都等你出来。”
  曾婳一望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好。”
  她推开车门,下了车,池衡目送曾婳一的背影消失,才将车窗升起,沉默地靠在驾驶座上。
  他心疼,心疼她承受的这些压力。
  曾婳一匆匆上楼,在病房外的休息区见到了面色凝重的父母,却不见路翊和程玥的身影。
  “爸爸,妈妈。”她声音有些干涩。
  即使早有准备,但老友的突然离世,让曾辉和姜知棠此刻心情都有些沉重。
  “婳婳,你来了,”姜知棠拉住女儿的手,声音哽咽,“你路爷爷他……走得很安详,小路和程阿姨在里面,做最后的告别。”
  “路翊和程阿姨还好吗?”曾婳一追问,心里满是担忧。
  曾辉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而复杂:“程玥已经哭晕两次了,被护士扶着在里面歇着,小路一直强撑着,脸色差得很。”
  “老路心愿已了,看着你们订了婚,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只是接下来,路家怕是要经历一场地震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担忧的目光却落在了女儿身上。
  路康年这定海神针一去,路氏内部的暗流必将汹涌而至,集团内部那些虎视眈眈的旁支和董事,恐怕不会安分……
  而明面上作为路翊未婚妻的曾婳一,无疑也会被卷进去。
  姜知棠也跟着点头,满眼心疼:“我们本来想让你晚点再过来,长辈们之间的争斗,怕你被波及,可又怕你担心,小路那边也……”
  话还没说几句,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快!就是这边!”
  “让我们进去!我们接到消息路老先生病危!”
  “麻烦让一让!我们有权利了解真相!”
  一群记者举着话筒和摄像机,竟冲破了阻拦,朝着病房方向涌来。几名护士和保安奋力拦在前面,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尽管消息被严格保密,但路老总病危入院及此前订婚冲喜的举动,早已让嗅觉灵敏的媒体闻风而动,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摸到了这里。
  “是路少的未婚妻!”有眼尖的记者认出了曾婳一,立刻调转镜头——
  “曾小姐!您作为路老先生钦定的孙媳,此刻是什么心情?”
  “方便告知路氏集团后续将由谁正式接手吗?路老先生是否留下了遗嘱?”
  “有消息称路氏董事会更倾向于推选旁支长辈主持大局,路翊先生真的能顺利继承吗?”
  “订婚冲喜没能留住路老先生,您觉得这对您和路翊先生的关系有影响吗?”
  话筒和摄像机齐刷刷地递到面前,闪光灯咔嚓作响,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曾婳一被父母护在身后,面对那些不断逼近的镜头和喋喋不休的追问,只觉得一阵窒息。
  她自认为对镜头不算陌生,大学时期曾面对过无数目光,对曝光也有一定包容度。
  可此刻这些咄咄逼人的提问,这些带着探究与恶意的眼神,却让她浑身僵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现场的混乱在升级,保安和护士们奋力将记者往外推,推搡间不乏肢体碰撞,甚至有人在高声喊着“报警!快报警!”,试图控制局面。
  曾辉抬手死死挡住最近的摄像机,脸色铁青:“抱歉,现在不是采访的时候,请大家尊重逝者,也尊重家属的心情!”
  姜知棠也试图劝说,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这时,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
  路翊走了出来,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调转矛头,将长枪大炮全部对准了他。
  “路老先生是否留下了关于继承人的明确指示……”
  路翊抬手,果断地打断了提问:“所有关于集团和个人的问题,路氏会在后续召开正式发布会统一回应。请大家立刻离开,不要在这里打扰逝者安息,否则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
  他的话掷地有声,加上闻讯赶来的医院安保增援,以及报警的威慑,混乱的场面被逐渐控制住,人群被缓缓驱离楼层。
  直到记者们被彻底请出楼层,走廊里才重新恢复安静。曾婳一看着眼前一脸疲惫的路翊,轻声道:“还好吗?”
  路翊回过头,对上她关切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
  “抱歉,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本来打电话让你过来,是想让爷爷走前能再看看你,却把你和叔叔阿姨卷进这种局面……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和我妈就够了,别再受牵连。”
  曾婳一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曾辉拉住:“让小路先处理这边的事,我们先回去,不添乱。”
  姜知棠红着眼眶上前,拍了拍路翊的胳膊:“小路,节哀,照顾好你妈妈,也……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们开口,别怕麻烦。”
  路翊抿了抿唇,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招手叫来两名保安,嘱咐他们一定要安全护送到位。
  在保安的护送下,三人沉默地穿过安静的员工通道,乘坐货运电梯顺利抵达地下层,然后通过一条内部走廊,从一处不显眼的后勤出入口走出了大楼。
  这里果然僻静,与正门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保安确认四周安全后才离开。
  冷风一吹,三人才从刚才的紧张混乱中稍稍缓过神,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沉郁。
  曾辉眉头紧锁:“我们的车还在正门停车场,现在过去恐怕……”
  “打车吧?”姜知棠提议,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忧惧。
  一直沉默的曾婳一却忽然开口,她抬起头,目光在父母脸上逡巡,轻声问:“爸爸,妈妈……你们,愿意相信我吗?我有个更安全的选择。”
  曾辉和姜知棠讶异地对视一眼,但还是同时点了点头。
  曾婳一拿出手机,飞快地给池衡发去了共享位置和简短的三个字:【接我们。】
  池衡秒回:【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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