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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篇41
  天色还有完全亮起来,程予今便被肖惟叫醒了。
  肖惟驾驶着那辆银色suv,载着程予今,驶离市区,向着城郊的山麓开去。
  程予今看着后座上那新买的香炉、线香、时令水果和厚厚一迭纸钱,心中隐约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车子驶到一座依山而建的陵园,并未在陵园的公共停车场停留,而是径直拐向一道不起眼的侧门。车还未停稳,岗亭里一名身着制服、身姿笔挺的看守便已快步走出。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车牌,并未要求出示任何证件,也未多问一句,只是利落地后退一步,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礼,随即按下看守室里的遥控器。
  沉重的电动铁门滑向一侧,为车辆让出通道。
  车子沿着一条专设的车道蜿蜒上行,最终停在了一片僻静的,规格明显更高的家族墓区附近。
  肖惟熄火下车,拎起后座的东西沿着洁净的石阶一路向上,程予今默默跟在她身后。
  墓区里的松柏虽还挂着绿色,却已失却了夏日的鲜活,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沉郁。四周非常寂静,连鸟鸣都稀稀落落。
  肖惟走到一座墓碑前停下。
  汉白玉的墓碑上,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容貌秀美,与肖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眼神更加温润。
  程予今的目光扫过碑文,心下一凛。从生卒年月算下来,照片中的女人离世时,年仅三十三岁。而那个刺眼的忌日,就在几日后。
  肖惟蹲下身,将水果摆好,放正香炉,抽出三炷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她恭敬地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炉中。接着拿过纸钱点燃。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起身,而是就那么半跪在墓前,一言不发。
  时间在微凉的山风与缭绕的香火气息中缓缓流淌。
  良久,肖惟才开口道:“这里躺着的,是我妈妈。”
  “她离开的时候,年仅三十三岁。”
  “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最爱我的人。但是命运对她很残酷。她患上了胶质母细胞瘤,也就是俗称的脑癌,从确诊到离开,只有短短一年。最后那段日子,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疼痛......几乎把她所有的尊严都磨碎了。”肖惟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回忆和伤感。
  “她偶尔清醒时,总会拉着我的手说,最遗憾的,是看不到我长大,恋爱,成家了。”
  她忽然站起身,转向程予今,目光灼灼:“所以我就想着,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之后,我至少要带她来到我妈妈的墓碑前,让我妈妈的在天之灵看看。”
  程予今静静地看着她,心头涌起荒谬和悲凉。
  一个曾经威胁她、侵犯她、囚禁她的人,即便后来流露出一丝温情,有过些许付出,那也不过是主人对一只豢养许久、产生了些许感情的宠物,所施舍的一点心血来潮的怜爱。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须永远安于被安排的命运。
  程予今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在一位早逝母亲的墓碑前说什么?控诉肖惟施加的伤害,还是反驳这一厢情愿的“深情”?
  最终,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避开了那墓碑上温柔的女人,也避开了身旁那道灼热的视线。
  肖惟上前一步,语气放得很轻柔:“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充满抗拒,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
  “不必慢慢来了。”
  一道沉稳的男声从不远处的松柏后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肖惟和程予今同时猛地转头。只见肖慎缓步走来,身后跟着那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男子,那青年男子手里也提着香烛供品。
  在看到肖慎身影的那一刹那,程予今心底便泛起一丝不详预感。
  肖惟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眉头微蹙:“你怎么来这里了?”
  “马上就是阿姨的忌日了,我来看看阿姨。”肖慎一边说着,一边从青年手中接过供品,一一摆在墓前,然后从香筒里抽出三支线香点燃,对着墓碑恭敬地拜了三拜,方才继续说道:“即使我再怎么不认同你这个人,即使我与阿姨的感情再怎么浅,我也会尽到一个兄长和继子的责任与义务。”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目光先是在面色惨白的程予今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肖惟身上。
  “肖惟,”他缓缓开口道,“你把一个玩物,捧得太高了。高到.....让你失去了判断。”
  肖惟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不愉之色溢于言表:“你什么意思?”
  肖慎没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递了过去。
  程予今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失控的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胸腔,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们昨天......那些对话......她完了......
  她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她看见那个白衬衫青年正如同鹰隼般紧紧盯着她,封死了她逃跑的路线。而且就算真的逃跑成功了,肖惟也有能力找到她,甚至有可能连累到家人。逃跑是徒劳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肖惟一脸疑惑地接过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清晰的对话声,在寂静的墓园里响起──
  先是程予今与肖慎在会所包间里的全部对话,最后,是程予今那句,“我接受你的条件,我会找机会,把U盘插进肖惟的个人电脑。”
  录音结束了。
  空气死一般寂静。香炉里的三炷香,青烟笔直地向上飘散。
  肖惟死死握着录音笔,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从录音笔移到程予今脸上。
  那目光里,之前所有的喜欢、执着、温情,都在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得知被身边人从背后捅刀后,混杂着悲伤和难以置信的冰冷狂怒。
  肖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肖惟脸上那剧烈变幻的神情。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微微侧头,对身旁的白衬衫青年递去一个眼神。
  随即,他便转过身,沿着来时的石阶,步履从容地向下走去。白衣青年紧随其后,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两人很快便消失在灰蒙的松柏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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