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原因无二,早先黔州用铅的地方并不算多,若非自禛圣九年始起, 朝廷大肆收购黔铅铸币, 加之禛圣帝突然开始痴迷长生炼丹,只怕当地的炼铅产业也不会似今日这般如火如荼。
只是收购归收购,户部与盐铁院也不可能年年铸币, 故而一些善于眼观六路的黔商便想方设法试图从上京城中打探消息, 倘若确定今年会有收购黔铅的钦差到访,那他们便会提前数月采矿配料, 搭建坩埚,赶在钦差抵达前的一月或半月, 将大量的黔铅炼造出来。
如此这般久而久之, 能先一步探得准确消息的商人自然更易获利, 是以自禛圣十一年之后, 黔州铅料的供给基本已由朱,孙, 吴三家商户全全垄断。
祁冉冉与俞若青进黔州城那日,正巧撞上了朱家家仆在城门前暴力赶人,一众围观者私语不断,轻而易举就能让祁冉冉拼凑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被驱赶的这户人家姓张,本是住在城西的黔铅锻造师傅, 近些年来,炼铅生意一度遭遇垄断, 锻造师傅可做的差事几乎全部被朱,孙,吴三家捏在手里, 三家遂隐晦联合,由此开始大肆压榨人工成本。
起初只是去掉了一些高温天里的降暑凉物;
后面便逐渐演变成削减酬劳,迟发工钱;
再后来,三家竟还将主意打到了炼铅时必须穿戴的防护护具上,而这位张姓师傅今次之所以会被朱家如此对待,也是因为手底下的工人在炼铅时因为护具简陋不慎中毒,他向朱家讨要赔偿不成,反被安了个‘偷窃’的罪名驱逐出城。
自然,偷窃的惩罚原不该是主家出动仆从斥逐‘罪人’,此举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祁冉冉隔着车帘深深往外看了一眼,少顷,手指搭上俞若青的指腹轻轻一捏,后者意会,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落脚的宅院处在黔州城内闹中取静的通达地段,周围邻里三教九流,为人倒还都算不错,姐妹俩于入住的第一日便收到了隔壁乔大娘送来的半框鲜鸡蛋。
祁冉冉彼时正抱着个木匣子四处给人散果脯,见状忙收下鸡蛋,又礼尚往来地将怀中的木匣子一股脑儿塞进乔大娘怀中,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蜜饯,大娘若愿赏脸,还请带回去尝个新鲜吧。”
乔大娘的小儿子是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平日里酷爱纵情山水,他去过的地方不少,连带着乔大娘也见多识广。
甫一从祁冉冉与俞若青下车始起,乔大娘便看出她们是北边来的人,如今再瞧怀中木匣子上雕刻精细的芍药花,心中一时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又同祁冉冉蔼然亲切地客套了几句,而后便抱着木匣子快步回了自己家,合上房门后叫来小儿子,确认这木匣的确出自合兴府最大的酒楼时,乔大娘眉头一皱,终于露出了费解的神情。
“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
五日前,黔州城内兀突起了一方流言,说盐铁院今年临时决定暂停铸币,顺理成章的,黔铅的收购自然也不会再继续进行。
这消息来得毫无征兆,毕竟朱、孙、吴三家上半载得到的风声是今载收购继续,且一月之前,钦差也的确已经从上京出发,即将赶赴黔州。
但空穴来风必有因,虽说朝堂政策不应朝令夕变,可若上头执意要改,不过也就是圣人一句话的事。
更遑论那本该于当下到来的收购钦差也并未如过往那般按时而至。
——这可不是什么好状况。
三家今年的黔铅已然炼造完成,倘使流言为真,大量炼好的黔铅卖不出手,先头必要的成本又已全全搭了进去,三家此次莫说获利,只怕商铺日常的运转都要因为账面缺少‘活钱’而受到影响。
乔大娘的小儿子对此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点心匣子罢了,况且就算隔壁那小娘子当真是从合兴府来的,也不能证明她就与黔铅收购有干系啊。娘,你莫要如此捕风捉影了。”
乔大娘甚是不满地拍了一把小儿子的肩头,“为娘今年才花了大价钱将你长兄送进朱家铺子做事,银子都砸进去了,多上心些有何不对?我听那小娘子说话的腔调也与我们有所不同,你之前不是到过合兴府吗?这样,明日你随我一道再去隔壁瞧瞧,好好听听她们的口音。”
……
翌日一早,乔大娘准备了两罐自家酿制的辣椒酱,拉起小儿子便又往祁冉冉的院子跑。
祁冉冉照旧言笑晏晏施予接待,其间乔大娘几次佯装不经意地同她打探家乡之事,祁冉冉也都老实作答。
“与夫君是青梅竹马,奈何夫君走得早,我是被迫承起夫家衣钵的。”
“对,正是从合兴府来的,夫君家中世代行商,未过世前貌似还经常会同一位叫什么安的大掌柜一起吃酒。”
“来到此地也确实是收到了风声,想来捡漏做个生意,至于具体……”
大门处忽地起了些细小动静,乔大娘循声望去,依稀于花厅门槛处瞧见俞若青引着一眼熟男子快步入内。
那男子的身影……怎的如此像昨日城门前挨打的张永茂?!
乔大娘骤然瞪大双眼,刚想探身细看,不料下一瞬,祁冉冉却先她一步站起身来,颇有些为难道:
“大娘可还有旁的事?我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现下倒有些乏了。”
她说这话时手中锦帕尤在款款按着额角,身姿弱柳扶风,姣好面容上一片萎顿之色,浑然就是一副长在闺阁之内的娇娇小姐长途跋涉后气虚疲软的羸弱模样。
乔大娘见状匆匆收回视线,忙不迭随小儿子一道起身告辞。
……
她们这厢前脚一走,俞若青后脚便强忍着笑意迈进门来,“表姐,你在背后如此编排天师大人,不怕人家事后知道了同你怄气吗?”
提起喻长风,祁冉冉面上虚假的笑意应时便淡了点,唇瓣浅浅一勾,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来,
“怄气也没办法啊,寡妇的身份的确更好办事。”
今次黔州之行中,她给自己构建的人设便是‘对于做生意略懂皮毛,但这点‘皮毛’的来源仅限于自家那位世代行商的早死夫婿,虽有权力拍板定案,然头脑性子却都不大精明的富贵娇气小寡妇’。
这样的人通常纯挚天真,间或还有些一根筋,是以哪怕做出一些外人看来不那么理智划算的决定,只要套上几分情爱的皮,也会就势变得顺理成章。
“张永茂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不过表姐,你确定乔大娘会将今日所见散播出去吗?”
祁冉冉随手丢开帕子,“不确定,所以还需要你再花些银两声张造势。”
“……表姐!”
俞若青当即做出个要哭不哭的凄哀神情,
“我攒了十几年的体己钱这次可都被你薅光了!”
“少装。”
祁冉冉没什么好气地轻‘啧’一声,
“前几日在航船之上你真当我没发现?原本因着陆路不通,舫船的客量较之过去便大幅增加,住我隔壁那三四间舱房里的人又都是之前在上京城中同俞家有过过节的膏腴子弟,你偷偷给人家的餐食里多放盐,转头又加价卖人家淡水。这一趟下来,俞二小姐没少赚吧?”
“……”
俞若青瞬间换上一副讨巧乖脸,“知道了表姐,我立刻就出去砸银子散消息。”
祁冉冉被她惹得翘了翘唇,“若青,你不相信表姐吗?”
俞若青摇头,“相信的。”
她顿了一顿,“可相信你也不能治我心疼啊。”
那些可都是她私底下辛苦走商赚来的血汗钱!
“行了,别心疼了。”祁冉冉终于被她逗笑了,“九出十三归,过后表姐都给你补齐。”
她敛敛衣袖,缓缓饮尽杯中茶水,溜圆黑眸光彩熠熠,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苍白脆弱。
“压稳步调吧俞二小姐,你得相信,仅只瞧见三年利就敢投入全副身家,且还耐不住性子大施垄断之举的人,是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
祈冉冉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目的,在入黔州城的第三日便上门拜访了那位名唤朱源仲的朱掌柜,只是彼时朱家掌柜贵人事多,听闻她来意之后,竟任由她独自在外等了两个时辰都不曾露脸。
祈冉冉对此倒也没恼,一声不吭地吃下这碗傲慢的闭门羹,绸伞一撑,施施然回了自家宅邸。
第四日,往年赶赴收购的钦差依旧不见踪影,与此同时,坊间开始流传起了新的预闻,只道数月前的中秋宫宴上,禛圣帝因服用过量丹药突发急症,病体康复后大发雷霆,不仅一怒之下砸了丹炉,连带着还突发取消了今载的黔铅采买。
诚然这风闻乍一听上去着实有些荒谬,本来嘛,皇宫内院里的事谁能知晓得如此详细?
可偏生那传言讲得有鼻子有眼,不仅详细描绘出了圣人炼丹炉的尺寸纹样,便是中秋宫宴上的赏席菜色都顺嘴提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