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野

  风起,卷起衣袂,又吹散了树上枝头簇拥的桃花,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缠绵的雨。
  苏裴自树后走出,与楚必遥遥相望,他的目光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公主心越来越软了。”他开口,声音温润,却点破了关键,换成四年前,除非微稚在她面前自裁明志,否则楚必绝不会像这样这么轻易松了口。
  楚必摘下一支桃花枝抱在怀里,低头轻嗅那淡雅的芬芳,“年纪越来越大,经历的生离死别越多,便越来越舍不得身边的每个人。”
  楚必又笑,望着苏裴,温声道:“苏哥哥瘦了。”
  她站在桃花树林中,怀抱着一支花枝,清秀窈窕的身体裹在浅蓝的衣裙中,衣角摆动,随风漂浮,清雅的气质散发在空气中。
  长长的秀发一缕散在胸前,她只挽着简单的发髻,并一根翠玉长钗斜斜固定着,并没有过多的装扮,多一分淡雅,减一分轻柔,叶眉含黛,秀鼻蕴润,脸颊泛着微微清红,仿佛桃花仙子。
  仙女不饰凡间物,她依旧如往日美丽,总让人心生惶恐,不由害怕她就此飞升离去,再不理会这纷扰的人间。
  苏裴偏过了眼,有些自惭形秽,东部近海,风沙粗粝,条件艰苦,他又免不得常常外出受风吹日晒。他这两日见着的封度、微稚,无不是这锦绣堆娇养出来的人,公主则更甚,而他,皮肤摸着都明显糙了许多,昨夜写完信对镜,他还看见了眼角的细纹。
  “苏哥哥为何不看我?”
  苏裴闭上了眼,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公主……公主仙资玉貌……苏某……”他有些说不下去了,那种因岁月流逝和外界磨砺而产生的落差感,在此刻尤为清晰。
  “苏哥哥依旧貌比潘安。”楚必柔声缓缓回道。
  苏裴静立在原地,望向楚必,她一双杏眼盛着毫不作伪的柔情,让人不由地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就是真的,苏裴一时哑然,不知道说什么,终苦笑,喟叹一声:
  “公主啊……”
  桃林内的一处小亭。
  “苏哥哥可怨我?你离了京,没能见到哥哥的最后一面。”楚必垂眸静静问道。
  玉珠正侍立在一旁煮着花茶,茶香与花香交织,沁人心脾。
  “刚开始是怨的,后来便释怀了,人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太子,都固有一死,即使我在京城,也只能无力见证他的离世,倒不如我在外,为他想要守护的这片江山做些实事。”苏裴端坐于石凳上,长指蜷缩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苏裴,这不是哥哥的江山。”楚必扶栏远眺,“他不是皇帝。”
  “公主……可为太子实现夙愿。”一句话苏裴说得极为艰难,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齿间。
  “我当不成皇帝的,我要是当了皇帝,就是天下第一昏君了,苏裴,你也是知道的,你不用替苏相试探我。”楚必不甚在意地回道。
  “臣惶恐。”苏裴感觉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被卸下了,语气都轻松了不少。
  楚必指尖划过栏杆,微叹道:“苏哥哥,我下江南叁月,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风景,才发现自己前生一直被缚于京城,即使站至最高处又如何?天下之大,我却从未亲自去走过,未能亲眼所见我楚姓的子民生活是否安康,山河是否安好,我为君却不知江山何样,苏裴,我过得太高高在上了。”
  曾经智多近妖却难免傲慢的公主终于愿意俯身,看向人间烟火,苏裴忍不住感到欣慰,唇角勾起一抹真诚的笑意,他说道:
  “公主如今明白亦不算迟,公主这么说,是想离京远游吗?”
  楚必坐于他对面,摇了摇头,“江山未定,我走不了。”不是不会走,是走不了。
  “太子如何?”苏裴读懂她话中藏着的意思,突然问道。
  “资质尚可。”楚必只用四字评判。
  楚必这般的人,怎么会仅仅因为相貌相似就推人上位。
  苏裴顿了半晌,才又问道:“那公主在担心什么?”
  楚必脸上笑意敛了半分,认真道:“周越此人,我多少了解一些,他不是个蠢人,他虽然在嘉宁军中只是一普通副将,但为人世故圆滑,懂得审时度势。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口不择言,说出那些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狂悖之语。有谁刺激了他,他才会乱了阵脚慌不折言又刺激了微稚,苏哥哥,是有人想要微稚与我生嫌隙,有人想让微稚死。”
  即使如此,楚必也还是遂了那人的愿,舍弃了微稚,无论是背后之人精心设下的圈套,还是楚必基于大局做出的冷酷选择,苏裴都不感到意外,他道:
  “公主可知是谁?”
  楚必摇摇头,“不知。”
  楚必继续道:“西边不安定,北边也在蠢蠢欲动,穆野已经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将要登上可汗位,他是枭雄,但于大楚却是猛虎……”
  “公主后悔当初放虎归山吗?”
  在苏裴清澈的目光下,楚必很是坦荡道:“后悔,若是时光倒流,我绝不会让穆野活着走出京城。”她此刻的眼神,与方才那个怀抱桃花的柔美形象判若两人。
  苏裴露出一个浅笑,“臣明白了。”
  “苏哥哥,有穆野这样野心勃勃的邻居在,周越这样的立场不定的叛臣不会是个例,未来几十年北境都是大患,文臣有你,我便不担心日后朝堂稳定,可纵观各军将领,四品以上我都有所了解,这些年我有意无意安排下见了不少,虽不乏能人,但不够,这还不够,大楚缺少能够真正独当一面、震慑四方的统帅之才……”
  苏裴道:“公主最近就在为此担心吗?”
  楚必点点头,随即又露出一丝犹豫之色:“不过……”
  “不过什么?”
  楚必面露难色,“西边……我其实有人选。”
  苏裴看她神色,突然心神一动,尝试性问道:“是韶光?”
  楚必眼含赞许,颔首承认,叹道:“还是苏哥哥懂我,是她,她家叁代镇守嘉宁关,在西部将士中威望甚高,只是……秦家满门忠烈,为国捐躯数人,一方大族如今只留她孤儿寡母两人,我如何还能再送她去西边?”
  “她是公主的伴读,公主心疼她自然不舍得,只是,公主知道她的心意吗?”
  “我……”楚必语塞。
  “公主知道的,不是吗?”苏裴循循善诱道。
  “……是。”楚必扶额,她不想再聊这个令人伤感的话题,转而说道:“北边……我翻遍了将领名册,也找不出一个能让我完全放心、足以抗衡穆野的人。”
  “封度呢?”他虽然只在北军中呆了两年,但已经展露了绝佳的天赋,因此苏裴才会问起他。
  “他是国公独子,他母亲……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镇国公府的态度很明确,不愿意让他再回军中涉险。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强求。”
  两人长谈了许久,楚必心中积郁许久的困扰终于有所缓解,一些纠结许久的事也下定决心去做。
  茶凉了一盏又一盏,玉珠悄无声息地一次次重新烹煮。直至太阳西落,月亮露出了尖,两人才道别各自离去。
  千里之外,漠北王庭。
  与中原桃林的婉约诗意截然不同,这里是广袤荒凉的草原。一座以巨石和黄土垒成的粗犷城池矗立在旷野上,城中最高的建筑内,燃烧着熊熊的炭火,驱散着夜间的寒意。
  野兽皮毛铺在古朴宽大的王椅上,上面闲适地坐着一个身型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他有着深邃的眼窝和一头微卷的褐发,正是即将登基的漠北王储——穆野。
  他闭着眼,仿佛在小憩,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拇指上一枚象征权力的玉扳指,下首,一名身着中原服饰的探子正匍匐在地,低声汇报着来自京城的消息。
  穆野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如同苍狼般的褐色眼眸,锐利、冰冷,带着野兽般的侵略性,牢牢锁定了下方的探子。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微稚要死了……”
  说出熟悉的名字,穆野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了过去,那些在中原京城为质的岁月,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你就是那个漠北来的穆野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好奇,毫无预兆地闯入他孤寂的世界。
  “你不想亲亲我吗?”月光下,她大胆而直接,眼眸亮得惊人。
  “一路顺风。”他离京回国时,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远远地,对他挥了挥手。
  “楚必……星星……我的扶桑……”穆野低声呢喃着,猛地从王椅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投映下,如同苏醒的雄狮。
  当年在京城,他因其异族的相貌而在贵族子弟的交际圈中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人真心喜欢他,多数人在背后辱骂他是“蛮子”、“贱种”,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下套子。
  但绝大多数少年针对他的根本原因……那都源于那个众星捧月的少女——楚必。
  穆野至今还记得,封度那时看着他和楚必说话时,那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咬牙切齿的眼神,那副模样,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能让他忍不住发笑。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夜晚。少女在皎洁的月光下,像只灵巧的猫儿般扑过来,抱着他的脖子,仰起小脸,疑惑着问他:“穆野,你今天怎么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呀?”
  穆野还记得那时她的眼眸比天上的月亮还亮,好像银河都在里面,他都不敢抱她,甚至都不敢看她,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那时说了什么?他哑着嗓子说:
  “有人看见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想和你玩啊,”她撅起嘴,明明是询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好不好?”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拈酸吃醋的一天,像那群汉人一样,因为看见她和封度在转角:
  “你都冷落我很久了……”
  “对不起阿度,明天就跟你出去玩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
  “嗯嗯。”
  第二天他就病了,让楚必照顾了一整天。
  封度自然是气得发狂,变本加厉地针对他。
  有一次,他落了单,被以封度为首的几个贵族少年堵在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被人压在地上,脸贴着石板,封度手里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匕首,蹲下身,用刀尖在他脸上比划着:“把这张脸划了,星星还会喜欢你吗?一个贱蛮子,也敢妄想我大楚的公主,就算我今天把你脸毁了,你北漠也不敢说什么。”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的皮肤,带着死亡的威胁。若不是公主府的侍卫及时赶到,他恐怕早已容貌尽毁。但即便如此,他的眼角还是被刀尖划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至今依稀可辨的疤痕。
  这段屈辱而危险的经历,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如今,他即将成为这片广阔草原的主人,拥有强大的铁骑。当年所受的屈辱,当年求而不得的人,当年被轻视的仇恨……都在他心中发酵,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望着南方,那是楚国的方向,他褐色的眼眸中燃烧着野心与势在必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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