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这个,是我的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幽幽亮着,最终还是熄灭了。
  绝交。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闹过,不还是第二天开开心心继续当好朋友。
  可这次从林耀嘴里说出来,却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磨着她的心。
  这一夜,秦玉桐睡得极不安稳。
  身体像是陷在沼泽里,意识却清醒。
  凌晨一点,她下意识摸过手机,屏幕漆黑一片。
  凌晨叁点十七分,她又一次睁开眼,那个卷毛狗头像底下,依旧是她发出的那两句冷冰冰的话,没有半个字的回应。
  天快亮的时候,她几乎是魔怔了,第叁次点亮屏幕。
  还是没有。
  他连一句“好”都懒得回。
  她掀开被子,走进浴室。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显然气色不佳。
  用冷水扑了把脸,脑子清醒一些。
  去横店的飞机是早上九点。没有时间再等了。
  秦玉桐戴着墨镜和口罩,在助理的陪同下,面无表情地走过VIP通道。
  京市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幕布,空气闻得人喉咙发痒。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失重感传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胃里一阵翻搅。明明早上没吃饭,为什么会感到恶心?
  她也懒得想了。
  -
  年关将至,剧组里也弥漫着一股浮躁又期待的气氛。杨导大发慈悲,宣布提前放两天假,让大家都能回家过个好年。
  秦玉桐的公司算上她,也就两个艺人。
  公司员工几乎都是女性,年底发的礼盒也理所当然地偏向了女性喜好——一套高奢护肤品,一瓶限量版香水,还有一张高级SPA会所的VIP卡。
  她看着自己休息室里堆成小山一样的礼物,让浅浅分给了剧组的工作人员。
  也给季扬备了份新年礼物。
  毕竟老板要关爱自家员工。
  少年穿着一件看不出牌子的黑色羽绒服,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大,却由于过于清瘦,并不显得臃肿。红润的唇微微抿着,依旧是垂眼不看她。
  怎么明明有片酬和工资,还是穿成这样?
  像只流浪狗。
  “快过年了,新年礼物。”秦玉桐将一个包装精致的深蓝色丝绒盒子递过去,语气随意,“别嫌弃。”
  季扬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那个盒子上,长长的睫毛垂着。
  “秦……老师,这太贵重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
  “一个新人,公司发的福利你用不上。”秦玉桐将盒子塞进他怀里,“拿着。以后好好干,给我多挣点钱就行。”
  她话说得直白,倒让他没那么紧张了。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柔和地洒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没化妆,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没有丝毫攻击性。
  “谢谢你。”他低声说。
  “嗯。”秦玉桐应了一声,靠回椅背上,闭上了眼,似乎有些累了。
  少年珍重地捧着盒子,抬头贪婪又渴望地描摹女孩的容颜,飘飘然又静悄悄。
  秦玉桐当天就回了京市。季扬没回家,而是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医院。
  医院里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混杂着各种食物和人的气息,嘈杂又压抑。
  季扬熟门熟路地穿过拥挤的走廊,来到一间叁人病房。
  他母亲正靠在床上,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跟隔壁床的病友抱怨着什么。她刚做完换肾手术不久,恢复得还算不错,只是脸色依旧蜡黄,透着一股长年被病痛折磨的憔悴。
  “妈。”季扬走过去,放下手里的水果篮。
  女人看见他,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眉头一皱:“你怎么才来?你姐呢?打她电话怎么又不接?这死丫头,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一连串的质问像是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季扬显然已经习惯了。
  他沉默地拿起母亲削到一半的苹果,接过水果刀,修长干净的手指转动着,一圈完整的果皮落下。
  “姐在学校,忙。”他轻声说。
  “忙?忙什么忙!我看她就是不想回来!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亲妈的死活都不管了!”
  母亲的声音尖利起来,“我这辈子就是命苦,当初要不是瞎了眼跟了你那个死鬼爹,找个有钱的,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罪!你看看隔壁床,人家儿子隔叁差五就送燕窝海参过来,你呢?你就知道买这些不值钱的破水果!”
  病友还在打圆场,夸季扬孝顺,她却越说越气,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水杯扫到了地上。
  季扬的动作顿了顿。
  这是她摔碎的第四个杯子了,这一套摔完又该买了。
  他蹲下身,面无表情,一片一片将玻璃碎片捡起来,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
  从始至终,母亲的视线都未曾在他身上停留一秒。她所有的抱怨,所有的不满,都指向那个远在外地的姐姐,或者那个早已过世的父亲。
  仿佛他这个儿子,只是一个负责处理残局的透明工具。
  他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好,递到母亲嘴边。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却也顺从地张开了嘴。
  季扬垂着眼,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贪婪地吮吸着果肉里的汁水,也吮吸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生气。
  周遭的一切都嘈杂得像一锅煮沸的烂粥。隔壁床病友的咳嗽声,走廊里护士推着仪器的轱辘声,远处护士站传来的叫号声,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做一截沉默的木头,任由母亲的情绪洪水将自己淹没。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女人的喋喋不休。
  一道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件崭新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脚下一双精致的短靴,脸上画着全套的妆,新烫的栗色卷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
  她甚至没走到病床前,只是倚在门框上,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语气敷衍:“妈。”
  季扬的母亲愣住了,随即脸上那点病弱的愁苦瞬间被刻薄取代:“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学校里了!钱呢?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还没打过来?”
  “前两天才月初,急什么。”进来的正是季扬的姐姐,季瑶。
  她皱着眉,视线在这间拥挤脏乱的病房里扫了一圈,嫌恶之情毫不掩饰,“我忙,马上就得走。”
  她和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上一次暑假,她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素面朝天,眼里是和季扬如出一辙的阴郁。而现在,她像一只突然开屏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金钱堆砌起来的光。
  季瑶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沉默的季扬身上,或者说,是他脚边的那个纸袋上。
  那是一个知名护肤品牌的购物袋,设计简约却昂贵。
  “这是什么?”她踩着靴子过来,居高临下地发问。
  不等季扬回答,病床上的母亲已经抢着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似的尖酸:“小扬现在出息了,进了个大公司,这是公司发的福利。”
  “是吗?”季瑶挑了挑眉,弯腰就去拎那个纸袋,“正好我缺一套护肤品,我看看。”
  母亲立刻帮腔,声音又高又亮,生怕隔壁床听不见:“你姐在学校念书多辛苦,正是要打扮的时候!给她怎么了?小扬,快给你姐!”
  季扬没说话。
  他甚至没有抬头。
  他只是默默地松开了手,任由季瑶像个理所应当的女主人,将那个纸袋拎了过去,粗暴地撕开。
  里面是一套包装精美的护肤品和一瓶香水。
  季瑶拿出来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手就塞进了自己的名牌包里。
  他已经习惯了。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把自己的东西让出去。一件玩具,一块肉,一本崭新的练习册。
  只要姐姐想要,母亲就会让他给。
  他从来不会拒绝。
  季瑶收好了东西,正准备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另一个盒子。
  那个盒子不大,却是极其考究的深蓝色丝绒质地,幽微而华贵。
  一看就比刚才那些流水线生产的员工福利要贵重得多。
  “那个是什么?”她伸出涂着精致法式美甲的手指,指着那个盒子。
  季扬的身体僵了一下。
  “也给我。”季瑶俯下身,就要去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盒子的那一瞬间——
  一只手一把按住了那个盒子。
  是季扬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因为用力,指节泛出用力的惨白。他死死地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护在掌下,像是护着自己唯一的心脏。
  季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这个从小到大对她言听计从,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的闷葫芦,居然敢拦她?
  “你什么意思?”她眯起眼,声音冷了下来。
  病床上的母亲也炸了,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指着季扬的鼻子骂道:“反了你了!你姐要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一个破盒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赶紧给你姐!”
  整个世界只剩下母亲尖利的咒骂和姐姐审视的目光。
  季扬缓缓地抬起头。
  他那双总是垂着的,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第一次,毫无闪躲地直视着季瑶。
  沉静,幽深,像一头冷血生物。
  他将那个盒子拿起来,小心地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紧紧地攥在手里,抱在怀中。
  漂亮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这个,”他说。
  “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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